中华民国九十八年十月二十八日,就是国立湖北长江大学为二十四日在长江荆州段舍己救人的何旭东、陈及时、方招三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,我独在网上徘徊,遇见X君,前来问我道,“同学可曾为何旭东写了一点什么没有?”我说“没有”。他就正告我,“同学还是写一点罢。”
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,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,但在生者,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。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“在天之灵”,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,——但是,现在,却只能如此而已。
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。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。三个青年的血,洋溢在我的周围,使我难于呼吸视听,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?长歌当哭,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。而此后几个所谓挟尸要价的无耻之徒的嘴脸,尤使我觉得悲哀。我已经出离愤怒了。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;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,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,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,奉献于逝者的灵前。
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?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,以时间的流驶,来洗涤旧迹,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,又给人暂得偷生,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!
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……
在十余勇于救人的青年之中,何旭东君是和我一样的学生。同学云者,我向来这样想,这样说,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,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。他不是“苟活到现在的我们”的同学,是为了正义而死的中国的青年。
我在二十五日早晨,才知道有学生在长江舍己救人的事;后来便得到消息,说打捞队挟尸要价,打捞费达三万六之多。而何旭东君即在遇难者之列。但我对于这些传说,竟至于颇为怀疑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,来推测中国人的,然而我还不料,也不信竟会下劣无耻到这地步。
然而刚才证明是事实了,作证的便是下面的照片。还有两具,是方招和陈及时君的。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利欲熏心,简直是虐辱!因为英雄的身体被绳子绑着浮于江面。
惨象,已使我目不忍视了;流言,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?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,沉默呵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,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;真的猛士,将更奋然而前行。
呜呼,我说不出话,但以此纪念何旭东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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